冬天的故事
编者按:本文为尼柯尔斯(Mary Pollingue Nichols)作,马涛红译,选自《古典诗文绎读·西学卷· 现代编》(下册,刘小枫选编,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为方便阅读,本推送删去全部注释,读者可自行查阅原书。
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 1564-1616)
在《会饮》的结尾处,苏格拉底试图说服悲剧诗人和喜剧诗人:同一个人既可以作悲剧,也可以作喜剧(223d)。苏格拉底的说法似乎难解,毕竟,照我们一般的理解,悲剧与喜剧有巨大差异。对这两种戏剧形式,选择其中之一似乎意味着放弃另一个,二者各自包含对人之处境(human situation)的相悖看法,从而也是对诗人之职责的相悖看法。对比与两种体裁分别关联的外观,我们可以看出两者特有的对生命的不同回应。
然而,莎士比亚不但写了悲剧还写了喜剧,甚至还写了兼具两种要素的戏剧。《冬季的故事》(The Winter’s Tale)是悲剧与喜剧最显见的结合:它看起来是两出非常不同的戏,一出三幕悲剧,接着一出两幕喜剧。两部分纵隔十六年,涉及两班主要角色。悲剧与喜剧究竟有怎样的不同?一个人怎能创作两种戏?鉴于莎士比亚在《冬季的故事》中的巧为,一部戏如何能够做到既包含悲剧又包含喜剧,还不失其统一?这些问题的答案以及这部戏所形成的整体,可由分析各个部分——悲剧、向喜剧的过渡、喜剧——的运动而得以昭明。
悲 剧
戏剧一开场,波西米亚大臣阿吉达穆斯(Archidamus)提醒西西里大臣卡密罗(Camillo),称波西米亚与西西里之间有“很大的不同”。尽管阿吉达穆斯没有指明自己的确切意思,但随后透露了波西米亚与西西里之间的一个不同:等西西里王里昂提斯(Leontes)回访儿时好友波西米亚王波利克西尼斯(Polixenes)时,“我们的简陋款待不免贻笑大方”,因为“我们不能像这样盛大——用这样的珍奇——我简直说不出来”(1.1.8-13)。
阿吉达穆斯很难为情,因为他的国家在宫廷消遣上远远赶不上西西里那样盛大的排场。西西里显得比波西米亚更加富有,宫廷生活也更加精彩。阿吉达穆斯打趣说,波西米亚会给客人们喝“醉人的酒,好让你们感觉不到我们的简陋;虽然得不到你们的夸奖,至少也不会惹你们见怪”(1.1.13-15)。欲望在西西里不受约束,甚或得到极大满足,但在波西米亚却受到节制,或受到忽略。
卡密罗话锋一转,从波西米亚款待的“匮乏”说到两个国王友谊的缺憾。虽然两个国王“从小便在一起受教育”,但由于“王廷的需要”,他们不再当面会晤,而是通过“交换礼物、书信和友谊的使节”来维持友谊(1.1.22-29)。既然波西米亚现在来拜访他的老友,他们之间自小以来“扎根的感情,只会越加深厚了”(1.1.23-24)。对于卡密罗来说,时间并不会危害友谊,只会使友谊更深厚。卡密罗认为友谊不可或缺,可紧接着,他又为之祈祷起来,“但愿上天继续着他们的友谊”(1.1.31-32)。
虽然卡密罗对上天的祈求是件平常事儿,莎士比亚却由此提醒,我们可能有麻烦了:这对朋友之间的矛盾将引导剧情发展,促生戏剧第一部分的悲剧。“我们的波西米亚和你们的西西里之间有很大的不同”,这可以指两个国王(通常以各自王国的名字称呼他们)之间的矛盾,也可以指两个国家的不同之处。莎士比亚一语双关,促使我们反思差异与敌意之间的关系。作为此剧第一部分的悲剧,涉及不相类的人们之间不可能有友谊。
突然之间,阿吉达穆斯把谈话引向里昂提斯卓越的儿子玛密琉斯(Mamillius),称他是“我见过的最有希望的少年”(1.1.35-36)。(在下一场,我们发现波利克西尼斯也有个儿子,而阿吉达穆斯显然也很了解这位王子,由此可以看出,阿吉达穆斯又揭示了波西米亚与西西里之间的另一个不同之处。)阿吉达穆斯说,玛密琉斯是西西里“难以形容的安慰”;卡密罗也同意,这孩子“受到全国人民的爱慕,让老迈的心也鲜活:在他出生以前就已扶杖而行的老人,也希望能够活到看见他长大成人的一天”(1.1.37-40)。卡密罗相信,看到一个卓越的人茁壮长成是活下去的正当理由,若不能如此就是不幸。
场景:里昂提斯与玛密琉斯父子(第一幕)
谈话从期盼友谊的完善转向了期盼卓越青年的长成。第一场结束时,我们看出西西里和波西米亚的这两位大臣有了分歧。卡密罗声称,若没有任何生活的理由,人们就会甘愿死去。然而,阿吉达穆斯却认为,人们总希望活下去,即便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他们也会生造出一个理由:“要是王上没有儿子,他们也会希望扶着拐杖活下去看到他有个孩子”(1.1.44-45)。阿吉达穆斯应该明白这点,因为他的国家既无“盛大排场”,也没有“最有希望的”人。跟更合乎中道的波西米亚相比,西西里似乎有更多优势。西西里缺乏中道,似乎可从以下事实看出:首先来赓续旧谊的显然是波利克西尼斯。他来访西西里,一待便是九个月。
政治职责现在要求波利克西尼斯回去,他担心“(他)不在的时候,也许国内会发生什么事情”(1.2.11-12),但里昂提斯不顾这些,迫切要求再住一个星期。里昂提斯命妻子赫米温妮(Hermione)劝这位朋友留下来,她责怪自己的丈夫对波利克西尼斯言辞“太冷淡”(1.2.29-30)。
结果,她的修辞成功了。她首先向丈夫表明,他应该说“波西米亚一切都平安”。她承认,公共需要的确高于统治者的私人意愿,但她认为现在没有这样的需要。她还说,对儿子的爱也不足以要求波利克西尼斯回去,因为他没有以此作为回去的理由。接着,赫米温妮试图跟他做个交易:如果波利克西尼斯现在留下,她就准许里昂提斯回访波西米亚时待得更久。赫米温妮的退让基于她对里昂提斯的控制,这一举措若是在政治交涉当中就可能显示出弱势。波利克西尼斯拒绝了她的让步,她就威胁要动用武力:“您仍旧要去吗?一定要我把您向囚犯一样拘禁起来,而不像贵宾一样款留着吗?”(1.2.51-53)。波利克西尼斯更想做宾客而非囚犯,终于妥协了。
如果赫米温妮的修辞纯粹是政治性的,她必然会从温言软语到咄咄逼人,从执意争取到让步妥协,再到武力要挟。但赫米温妮显然是在玩闹逗趣,波利克西尼斯并不是她的政治对手,而是她的朋友。既然朋友出于彼此间的情谊渴望和自己的朋友们在一起,那么只要没有迫使他离去的原因,波利克西尼斯当然愿意留在赫米温妮和里昂提斯身边。赫米温妮设想自己已经推翻波利克西尼斯要离去的理由,转而讨价还价和武力要挟时,她是在制造假象,似乎必须引导朋友去做自己自然而然想做的事。
赫米温妮戏称的武力威胁成功了,因为它暗暗迎合了波利克西尼斯的友谊:这表明,他们非常渴望波利克西尼斯留下,赫米温妮的武力要挟实际是说,留下吧,因为我希望你留下。在回国计划上,波利克西尼斯将自己的政治职责置于自己个人意愿之上,但他不是总能抵挡住爱或友爱的挽留。在赫米温妮戏弄的政治修辞之下,寄予爱或友爱的修辞。她的话用严肃和政治的外表掩藏着嬉笑和深情。
通过比丈夫更热情的言辞,赫米温妮成功完成了丈夫没有完成的任务,然后把谈话转向波利克西尼斯和里昂提斯童年共度的欢乐时光。她在波利克西尼斯身上注意到一些东西,并显然促使她觉得他和自己的丈夫有些不同:“我的王上不是比您更喜欢开玩笑吗?”但波利克西尼斯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这对朋友从来都是彼此相似,童年一片纯真,青年时他们“脆弱的心灵”都被“激烈的情欲所激动”(1.2.71-73)。波利克西尼斯坚定地说,因为激烈的情欲,他们必须向上天承认自己犯下了罪。
或许为了掩饰言下之意——他和他的朋友曾耽溺于上帝的律法所禁止的情欲,波利克西尼斯声称,促使他们犯罪的诱惑就是他们自己的妻子。但这只会让他陷入更深的麻烦,因为他等于在说,不管合法与否,性爱都是罪恶的。赫米温妮激烈反对这个看法(1.2.67-68)。
我们可以设想,当里昂提斯打断他们并询问波利克西尼斯是否被说服要留下时,波利克西尼斯会对他心存感激。里昂提斯没有聆听这场谈话,所以他并未从赫米温妮那里学会怎么成功地说服朋友。不过,他倒是讲了一个自己进行说服的成功例子,同时表达了他对爱和婚姻的认可,从而与波利克西尼斯形成了强烈对比,因为后者暗示,即便合法的性爱也是罪恶的。里昂提斯说,除了说服波利克西尼斯之外,赫米温妮说的话只有一次成全了更好的事,那就是她接受里昂提斯求婚时说的话。那个时候,里昂提斯煞费周折才赢得了她的允诺:“当三个月难堪的时间终于黯然消逝,我毕竟使你伸出你的白白的手来,答应委身于我”(1.2.102-04)。他是爱人,而她是被爱的人(见5.3.36)。
赫米温妮同意自己说的话成全了两桩好事,并向波利克西尼斯伸出手去。在一段旁白里,里昂提斯突然激愤地谈起赫米温妮的不贞,说她跟自己的朋友有染。不就是吗?要不然波利克西尼斯怎么答应了赫米温妮的挽留而拒绝了自己呢?说不准连自己儿子玛密琉斯都不是亲生的!里昂提斯为什么生出这些想法?虽然他的激愤难以解释,但醋意之下潜藏的那份不安或许源于他与赫米温妮的差距——对比赫米温妮对波利克西尼斯的谈话与里昂提斯的冷淡,我们不难看出他不及赫米温妮;此外,在描绘自己的求爱过程时,里昂提斯本人也暗示了这点。
《冬天的故事》书影
里昂提斯掩藏不住激愤时,赫米温妮问他何故“心不在焉”(1.2.149)。他说,看着自己儿子,他就觉得像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但这是在说谎:他的激愤还在于他丝毫不能肯定那孩子像他。玛密琉斯让臣民们倍感安慰是因为他大有前途,然而他让自己的父王欣慰是因为据说他长得像父亲(1.2.208)。可是,这么说的人都是些女人,而女人是什么话都会说的(1.2.130-31)。玛密琉斯或许让别人欣慰,但他只会让自己的父王焦虑。
里昂提斯为自己心不在焉找借口,于是,谈话主题就转向国王们对儿子们的宠爱。波利克西尼斯声称,自己的儿子是:
我唯一的消遣,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关心;一会儿是我的结义之交,一会儿又是我的敌人;一会儿又是我的朝臣、我的兵士和我的官员。他使七月的白昼像十二月天一样短促,用种种孩子气的方法来解除我心中的欎闷。(1.2.166-71)
波利克西尼斯之子“种种孩子气的方法”(或者说,他扮演各种相反的角色的能力)让父亲获得了对时间的全新感受,并“解除了(他)心中的鬰闷”——或许是像死亡一般悲伤而可怖的烦恼。这个孩子让观者(波利克西尼斯)由悲伤变得欢快,预示了《冬季的故事》的发展。
里昂提斯散步时遇到卡密罗。他以为妻子的不贞已经人尽皆知,而自己也已经成了笑柄(1.2.215-19)。他坚持要卡密罗下毒谋害波利克西尼斯。随后,卡密罗遇到波利克西尼斯,后者刚刚碰上里昂提斯并发现对方有不悦之色。卡密罗或许意识到里昂提斯缺乏自控,所以先行提醒他说:“对于波西米亚和您的王后,您仍然要装出一副和气殷勤的容貌”(1.2.343 -45)。里昂提斯无法掩藏内心的激愤,以至于波利克西尼斯以为,他的痛苦是因为失了什么宝贵的行省(1.2.370-71)。
卡密罗警告了波利克西尼斯,并一起逃往波西米亚,留下赫米温妮一人承受里昂提斯全部的激愤。赫米温妮没有觉察到一丝危险,还叫玛密琉斯讲个故事来听。玛密琉斯不选欢快的故事,选了个悲哀的故事,因为“冬天最好讲悲哀的故事”(2.1.25)。他提议讲一个关于“鬼怪和妖精”——人无法控制的力量或因素——的故事。显然,他经常讲这类故事,因为赫米温妮说“这是你的拿手好戏”(2.1.27-28)。碰巧,现在正合适一个冬天的故事,一个悲哀的故事,因为里昂提斯正前来把赫米温妮打入大牢,从而引起一系列事情,最终导致悲剧发生。
里昂提斯被波利克西尼斯的离去激怒了,于是更确定此人和卡密罗以及赫米温妮要谋害自己,夺取王位。里昂提斯曾认定,波利克西尼斯对赫米温妮的敬慕意味着两人有染,与此相似,他现在又认定波利克西尼斯想要完全取代自己。他臆想波利克西尼斯浪荡不羁,其实是臆想对方和自己一样。里昂提斯错误地认定自己与波利克西尼斯相似,波利克西尼斯也相信自己与这位朋友相似,两者构成一种反讽式的呼应。
赫米温妮在狱中产下一个女儿。她的女伴宝丽娜夫人(Lady Polina)抱着婴儿去见里昂提斯,“或许他见了这孩子会心软起来”(2.2.42-44)。宝丽娜的果敢或强硬与赫米温妮之前表现的柔顺形成对比。宝丽娜愿意通告王上孩子出生了,因为“这个差事还是一个女人来担任好一些”(2.2.31-32),尽管如此,她还坚定地表达了自己的决心:
我愿意竭力运用我的口才;要是我有一片生花的妙舌,
如同我有一颗毅勇的赤心一样,那么我一定会成功。
(2.2.52-54)
宝丽娜的果敢名副其实:囚禁赫米温妮之后,里昂提斯命令不准“那个无礼的(audacious)妇人”宝丽娜靠近自己(2.3.42-44)。然而,赫米温妮让宝丽娜带着孩子去见里昂提斯,或许她知道自己的柔顺不足以打动里昂提斯,所以必须依赖宝丽娜的果敢。不管怎样,赫米温妮早先的武力要挟只是在开玩笑(见5.3.26-27)。但宝丽娜的果敢却让事情变得更糟糕。里昂提斯更加盛怒难消。宝丽娜最后把婴儿留给里昂提斯,而里昂提斯却诱使宝丽娜的丈夫安提格努斯(Antigonus)同意将婴儿抛弃在某个荒岛。
场景:宝丽娜的抗辩(第二幕)
在第三幕,赫米温妮受到公开审判,罪名是通奸和叛国。里昂提斯要求公开审理,这样他就可以“避免暴虐,因为我们已经按照正义的程序公开进行”(3.2.4-6;对勘2.1.163-65)。为了自尊,里昂提斯极看重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从开始怀疑妻子有奸情的那一刻起,他就表现得深怕被人当作笑柄(1.2.188-90;1.2.217-18;2.3.23-26;2.1.50-52;2.1.196-98)。里昂提斯既不愿受人嘲弄,又不愿被人视为暴君。然而,他的激愤现在促使他抛开所有合情合理的意见,正如宝丽娜所说,他对“(他的)王后的残酷凌辱……带足了暴君的味道”(2.3.116-19)。他不想受人嘲笑的渴望让他成了暴君。
赫米温妮虽不担心受人嘲笑,但很在乎维护自己的名誉。她这么想更多地是为自己的孩子,而不是为自己着想,因为她的名誉将传给孩子。的确,这名誉对她来说甚至比生命更珍贵(3.2.42-45)。里昂提斯要治她死罪时,她声称这不算什么惩罚,因为她已经被剥夺了自己值得为之而生的一切美好:里昂提斯的宠幸,玛密琉斯(如今她被禁止见他),新出生的女儿,她在公众面前的尊严。她想,“我活着有什么幸福?为什么我要怕死呢?”(3.2.107-08)。她印证了卡密罗的观点:只有在拥有美好的寄托时,人们才会希望活下去。不过,卡密罗认为这个美好在于目睹一个卓越的人长成,而赫米温妮为之而活的那些美好却显得私人化或个人化。
惊闻玛密琉斯夭折的消息,赫米温妮当场昏厥,被搀扶出去。内心经受煎熬的里昂提斯向阿波罗神祈求宽恕,希望能与赫米温妮和好如初。但宝丽娜走了进来,控诉里昂提斯的暴虐,宣告赫米温妮的死讯。她晓谕里昂提斯,他罪不可恕(3.2.207-14)。
里昂提斯已经失去了赫米温妮之前所说的生活理由:没了妻子的爱恋、儿子玛密琉斯和新生的女儿,也没了公众面前的尊严。他要将妻子和儿子的死因刻在墓碑上,“永远留着我洗不去的耻辱”(3.2.236-38)。在莎士比亚的原始材料《潘多斯托》(Pandosto)中,里昂提斯的原型想“以自己罪恶的血,来祭奠那些因为(他的)无可救药的愚蠢而失去生命的无辜灵魂”。与之形成对比的是,里昂提斯虽然没了生的理由,却没有表现出求死之心,尽管他的未来必定在泪水和哀悼中度过(3.2.238-43)。
现在我们就要问,戏剧第一部分为什么会以悲剧收场。一部悲剧有哪些要素?悲剧为什么会发生?我们首先要注意,两个人想要结成友好,但他们彼此相异,且不明白他们彼此相异。如果两者都不曾以自己来测度对方,或许就不会有争端了。波利克西尼斯对赫米温妮很亲密;他是个温和(moderate)的人,他的温和使他的亲密无可厚非。令他惊讶的是,里昂提斯竟然认为他的亲密意味着苟且之事。波利克西尼斯的表现似乎说明,他认为里昂提斯的判断应该跟自己一样。对偏激(immoderate)的里昂提斯来说,亲密而不行苟且之事绝无可能,而他也认为自己的朋友应该跟自己一样。波利克西尼斯若像里昂提斯一样,就不会无意间激起对方的嫉妒;里昂提斯如果像波利克西尼斯一样,对方的行为也就不会让他嫉妒。如果两个人相似,或者完全理解彼此的不同,悲剧就绝不会发生了。
另一些因素也导致了悲剧的发生。卡密罗和波利克西尼斯从西西里逃走,这让里昂提斯更坚信自己的怀疑无误。他们的逃跑显得软弱,缺乏男子气概。里昂提斯确曾威胁要杀了卡密罗。而宝丽娜暴跳着跟里昂提斯理论,却没有招来他威胁要施行的残酷惩罚(2.3.94-95;113;132-40)。与她相比,卡密罗表现得过于谨慎,缺乏果敢,这也导致了悲剧结果。另一方面,“失去”新生公主也是悲剧的一部分,这点应当归咎于宝丽娜的果敢。宝丽娜声称,带公主去见里昂提斯将会让他心软,但当她把小公主留给盛怒的里昂提斯时,她就没有在果敢之余为此举的成功作些理性的思量。所以,悲剧的发生是因为卡密罗的谨慎和宝丽娜的果敢强化了里昂提斯的激愤。卡密罗不该留下赫米温妮,使之落入里昂提斯之手,同样,宝丽娜也不该把小公主交给里昂提斯。
悲剧的发生还因为玛密琉斯哀伤过度而夭折,赫米温妮听到这个噩耗之后,彻底崩溃。他们生的欲望不够强烈,一旦被剥夺为之而生的诸多美好,生的欲望就无法支撑他们活下去。过度的高贵导致了悲剧(3.3.12-17)。里昂提斯在儿子身上看不到自己,这也毫不奇怪。毫无疑问,玛密琉斯的脆弱意志跟他爱讲鬼怪妖精的冬日故事有关。充斥着这些灵怪的世界没有理性且敌视人——一个不能让人当作归宿的世界。如果人们必定因彼此的差异而分离,如果不可能有友谊,如果人的行为因片面性而必然导致不好甚或悲惨的结局,那么,这个世界的确显得无理性且敌视人——对可怕的鬼怪妖精的信仰隐喻地表达出这种境况。
里昂提斯的激愤同样是悲剧发生的重要原因。他强烈的嫉妒表明,他热切希望得到妻子和朋友的爱。在“被爱”(be loved)渴望背后,其实是对“讨人爱”(be lovable)的渴望,但里昂提斯若要正当地要求他们的爱,必须首先配得上他们的爱。他的怒火起于他认为自己遭受了不正义,这说明,他相信自己实际配得上他们的爱。他的激愤是悲剧最显见的成因,而在他的激愤深处,压制了愿望与现实的鸿沟。里昂提斯的行为表明,他否认自己不够完美,于是造成了乱局。
当有某些缺憾的人们彼此接触时,悲剧就会发生。他们这些缺憾并不总显示他们的恶德,而时常显得跟他们的美德相伴。人之间的差异呈现在人的美德中,并让人们产生误解和敌意。(例如波利克西尼斯的节制与里昂提斯对美好事物的过度欲望,又如赫米温妮的柔顺,宝丽娜的果敢,卡密罗的谨慎。)人们所做的好事会伤害到自己,而人们具有的好品质也混合着缺憾,所以说,在万物秩序中——不管这秩序是自然的还是神圣的,似乎有某种东西对人充满敌意。面对此境遇,两种态度(软弱与强硬)都会导致悲剧。
有人或许会完全听命于生活中让人泄气的特性,从而失去了生存的意志,比如玛密琉斯。在他讲述的故事中,那些可怕的鬼怪神秘难解而又阴气逼人,似乎控制了他最爱的人们的行为。另一方面,有人或许会奋力反抗那些鬼怪,似乎没有任何神秘的力量可以影响人的生活。具体而言,从里昂提斯的行为看,他似乎能够理解高于他自己的妻子,也能够理解不同于他自己的朋友。他自认为可以仲裁罪人,伸张正义;他似乎相信,这个世界可以得到完全的理解和把握。在该剧最后一部分,喜剧之所以显得有可能,并不仅仅因为妥协与反抗之间有一条中道,还因为有人可能不会遭遇一个要求妥协或反抗的境况。
场景:里昂提斯的审判(第二幕)
向喜剧过渡
第三幕最后一场和第四幕第一场提供了向喜剧的过渡。前者涉及安提格努斯抛弃婴儿及其惨死;后者是一场独白,不死的时间歌队(Chorus Time)告知我们,十六年时光过去了,这期间发生了一些事情。综合来看,这两场提供了对人与自然秩序的思考,从而帮助我们理解《冬季的故事》中喜剧何以能战胜悲剧。
安提格努斯在海上航行,寻觅可以弃婴的地方。一场暴风雨眼看就要来了。随行的水手认为,这场暴风雨表明上天反对失去裴荻塔(Perdita),而安提格努斯却把暴风雨看作上天用来毁灭她的方式。自然现象被看成理解上天意志的神秘指示。
安提格努斯将裴荻塔扔在波西米亚。一个牧羊人在找走丢的羊,以免让狼给吃了。他发现了被弃的婴孩,并“出于怜悯”把她抱了起来(3.3.76)。抱起婴儿的同时,他还捡到了金子;他相信金子是神仙所赐,因为“人家对他说,神仙会让他发财”(3.3.116)。从鬼怪妖精恐吓人的世界,我们逐渐转向一个认为神仙会带来欢喜的世界。牧羊人还认为,这孩子是“神仙丢下来的孩子”(some changeling)——神仙用她来交换某个凡间的孩子。可能有一个住着带来欢喜的神仙的世界,同时也可能有一个可以超越人的普通限制的人。
小丑——牧羊人的儿子——告诉父亲,安提格努斯的船让大海吞噬了,而他本人则被一只熊撕裂吞下。安提格努斯看到小丑时曾向他呼救,但小丑无动于衷。和小丑不同,他的父亲希望当时自己“在场,那样(他)一定会搭救那老人” (3.3.106-07)。安提格努斯的惨死让我们注意到,先前他对自己被迫扔掉的孩子抱着怎样的愿望:
但愿法力高强的精灵驱使鸢和乌鸦
哺乳着你!据说豺狼和熊
都曾经脱去了它们的野性,做过
这一类慈悲的好事。
(2.3.185-88)
安提格努斯期望熊能发慈悲,结果却被熊咬死。他的死不是因为自然的险恶,而是因为自然的冷漠,因为正如小丑所说,熊“只在肚子饿的时候才会发坏脾气”(3.3.128-29)。安提格努斯的死还因为人性的缺点——小丑的怯懦。牧羊人“出于怜悯”抱起裴荻塔,做了慈悲的事。在安提格努斯的噩运和婴儿的得救中,自然的冷漠、人性的丑恶和人性的善良分别起着作用。
在第四幕开头,时间歌队揭示出一种对人事冷眼旁观的非道德秩序:无论对好人还是对坏人,时间既是喜乐又是惊惧,一种既制造错误又展露错误的力量(4.1.1-2)。时间不仅无视它所影响的那些人的美德和恶德,也倾向于制造错误和揭露错误。时间还要求绝对支配人:“我的能力能颠覆法律,生息之间把习俗建立又或推翻”(4.1.7-10)。时间这种力量统治且限制着人戮力建造的体系。尽管如此,时间声称人们观看这出戏来打发“时间”倒是不错,并愿他们不再遭受比这更糟的煎熬。时间以对所有观众的祝愿作结,这令我们惊讶不已,因为时间一开头就宣称了对人的冷漠。
第四幕开头重复了第一部分结尾——时间对人的冷漠反映在自然(暴风雨和熊)对水手、安提格努斯和裴荻塔的冷漠中。牧羊人的怜悯则体现了时间的慈爱。戏剧的新开始以宇宙的视角重述了人世的变迁,从而使悲剧结局有了普遍性。时间歌队的出现将前后两部分连接起来,这两部分的关系揭示,在一个毁灭与救赎随意发生的世界里,友善或慈爱是否可能。
莎士比亚雕像
喜剧
时间歌队娓娓叙述了十六年逝去的时光,把戏剧场景转到了波西米亚。它告诉我们里昂提斯的悲伤、波利克西尼斯的儿子弗洛里泽(Florizel)、还有“如今已出落得丰秀超群”的裴荻塔(4.1.24)。我们盼望着,裴荻塔有可能会实现玛密琉斯本该实现的前途。即便时间的效力不是抚平伤口,但时间的流逝却创造了新的可能性(见3.1.105-07)。莎士比亚违背了传统的戏剧统一性,以便展现人生更丰满的形貌。
戏剧在另一层意味上重新开始,因为一个人再次表达了离去的愿望,而另一个人则再次劝说对方留下。这次,波利克西尼斯劝说卡密罗留在波西米亚,尽管卡密罗渴望回到西西里,归葬故里同时安慰悔罪的里昂提斯(4.2.5-9)。当初波利克西尼斯要离开西西里是出于政治原因,而现在他希望卡密罗留下也是出于政治原因:“你已经给我筹划了好些除了你之外别人再也无法胜任的工作;要是你不能留在这里亲自处理,就不得不把你亲手创下的事业搁置起来”(4.2.13-17)。我们刚刚意识到时间的存在,因而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波利克西尼斯的疏忽。他不应该完全依靠终有一死的人:卡密罗想离去,因为他预见了自己的死亡。但对波利克西尼斯来说,允许卡密罗返回西西里就是“死亡”(4.2.2)。他试图推迟改变,这令我们想起他对自己童年的描绘:他当时以为“没有过去,也不知道有将来,明天就跟今天一样,永远是个孩子”(1.2.63-65)。
波利克西尼斯赶紧把话题转向自己的儿子弗洛里泽。这位王子近来出没在一个“绝世的”牧羊女的茅屋前后(4.2.43)。波利克西尼斯和卡密罗决定,一起乔装前往牧人家中去看个究竟。
与此同时,我们在一条乡间小路遇到流浪汉奥托吕库斯(Autolycus),他衣衫褴褛,嘴里却哼着快活的歌儿。他简短地做了自我介绍,因此在剧中异常突出,不仅是全剧唯一的歌者,也是最具有表现力的人物之一。奥托吕库斯曾身穿绫罗绸缎,还侍奉过弗洛里泽王子,现在已被革职。从他唱的歌儿看来,他并不以此为憾,因为他还能够过活(4.3.1-22)。他声称自己之所以快活,是因为自己活着,毋宁说他活着是因为他快活。第二支歌颂赞了快乐的优点:乐陶陶比悲戚戚更有益,因为快乐的人可以更快地达成自己的目标(4.3.119-22)。
奥托吕库斯能够取得生活之必需,而一个消沉的人可能就做不到。当我们见识了一个反面例子后,就会同意这句话中蕴含的真理:悲伤无益于生命。看到小丑走了过来,奥托吕库斯就扑倒在地,装作一个绅士,声称奥托吕库斯揍了自己,抢走了自己的钱财和衣物,给他套上了这身破衣服。他冲走近的小丑哭诉,“替我脱下这身破衣服!然后让我死吧!”(4.3.52-53),这似乎在说自己的遭遇太惨,不如一死了之。以这样的情状,奥托吕库斯哭出了那句经典的悲鸣,“愿我从未出生过!”(4.3.50)。 他让我们想起一种悲情的观点——生活无比痛苦,最好从不曾来到这个世界;如果已然来到,那么退而求其次,最好尽快撒手人寰。通过伪装出来的绝望,奥托吕库斯戏谑地演绎了玛密琉斯之死揭示的真理。不过,现在悲剧似乎成了嘲讽的对象,还被用于伪装人的目的。
场景:牧羊人父子捡起裴荻塔(第三幕)
通过伪装,奥托吕库斯把小丑骗到足够近处,扒了他的钱袋。之后,奥托吕库斯就盼着小丑所说的剪羊毛的喜宴,到时候,他要像狼一样给没有戒心的羊儿们剪剪毛(4.3.115-18)。奥托吕库斯的名字本义就是“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在小丑面前的伪装并不算伪装。如果我们假定奥托吕库斯被踢出宫廷是咎由自取,那么,痛打和抢劫奥托吕库斯、还给奥托吕库斯套上破衣服的人正是奥托吕库斯自己。
奥托吕库斯讲的故事属实,但他对这些事实作出的反应却是伪装。只有对奥托吕库斯所装扮的那个好人来说,死才是遭受羞辱或不幸之后的适宜选择。跟里昂提斯(他的名字也是指一种野兽)一样,奥托吕库斯活着不是因为找得到活下去的理由。不过,两个人的共同之处仅此而已。奥托吕库斯不在乎自己干的琐屑坏事,而里昂提斯却为自己造成的巨大伤害沉痛追悔,两者在这方面绝然异趣。里昂提斯虽然没有自我了断的打算,但并不像奥托吕库斯那样戏谑地对待这种可能。狮子是万兽之王,而狼不过是善良牧人的对头。
思考了奥托吕库斯与悲剧的关系时,我们就会明白,同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写出喜剧和悲剧。奥托吕库斯主演的一出喜剧是对悲剧的拙劣模仿:一个不如悲剧人物高贵的人按照会使高贵的人遭受痛苦的方式行动。奥托吕库斯失去了主子的青睐,在宫廷里失了宠,生活一片狼藉;他经历了里昂提斯一般的遭遇,只是不那么惨烈。但他却欢欢喜喜,甚至还讥讽自己被这种遭遇击垮的可能性:他戏谑地扮成一个在世界的罪恶面前一心求死的人。他的玩笑双重有益于生命:如果我们用他看待欢喜歌儿的方式来看待他的玩笑,其中的幽默和欢快就能够支撑生命;此外,他的玩笑还从小丑被探的囊中为自己带来了生活之需。
由此看来,奥托吕库斯缺乏悲剧人物的高贵性。没有这份高贵,也就没有痛苦;我们观赏喜剧时,可以忘记或让自己看不到悲剧呈现给我们的痛苦,从而对高贵的人事一笑了之——倘不能忘记其高贵性,我们定会潸然泪下。一部关于奥托吕库斯事行的喜剧,可以由一位脱离了高贵性的悲剧作家来写。这样的喜剧有益于生命,正如奥托吕库斯的欢喜有益于生命一样。但这样的喜剧蒙蔽了我们,因而欺骗了我们,戏弄了我们,正如奥托吕库斯戏弄了小丑。如果我们知情,就必然导致悲伤和失败,那么,受欺骗或受蒙蔽也许就只是小小的代价。
在众宾客来到剪羊毛的喜宴之前,我们见到了弗洛里泽和裴荻塔。弗洛里泽把这次喜宴看做“一次群神集会,而你(裴荻塔)就是其中的仙后”(4.4.3-5)。相反,裴荻塔对自己的女神盛装和王子的村夫打扮感觉很不自在。弗洛里泽试图安慰她,说自己只是模仿众神,“为了爱情,降低天神的身份,化作禽兽的样子”(4.4.26-27)。然后,他指出自己有胜过众神的地方,因为“我的欲望不会先于我的荣誉,我的渴求也不会盖过我的信仰”(4.4.33-35)。
裴荻塔称,弗洛里泽不能违抗父王对他俩婚事的反对,而弗洛里泽反驳说:
要是我不能成为你的,我的美人,
那么我就不是我父亲的。因为我不能是
我自己的,什么也都无所归属,假如
我不是你的。对此我的心坚决不移
即使命运反对。
(4.4.42-46)
弗洛里泽不仅反抗父亲波西米亚国王的权威,也反抗命运(destiny)的权威。不论弗洛里泽所说的“命运”指什么,都绝不是指某种能够主宰他的生活并阻扰他的心意的强大力量。听了弗洛里泽对命运的说法,裴荻塔以祈祷来回答:“命运女神啊,请你慈悲些吧!”(4.4.51-52)。弗洛里泽似乎没有意识到,命运可能有朝一日对他不利;他也没有意识到,在自己不加干涉的情况下,机运或许并不能让事情都合他的利益或心意。他之所以如此自信,或许因为机运曾让他遇到了裴荻塔:“我感谢我那好鹰飞过了你父亲的土地”(4.4.14- 16)。裴荻塔随即警告说:“朱庇特给你提供了理由!”弗洛里泽的父亲必然会反对他与裴荻塔的婚事,而他却没有做好应对准备(4.4.412-14),这表明了他信赖机运。
我们从弗洛里泽和裴荻塔身上看到的区别,或许就是宫廷生活与乡野生活的区别。“弗洛里泽的高贵,”裴荻塔说,“就是不惯于畏惧”(4.4.17-18)。她的意思是,弗洛里泽是国王之子,所以他从未窘迫至要限制自己的欲望;他习惯于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弗洛里泽与玛密琉斯形成对比。玛密琉斯所讲的悲伤故事引起恐惧,而弗洛里泽却试图消除恐惧。裴荻塔恐惧未来时,弗洛里泽就安慰她说,“让我们大家开怀畅饮吧”(4.4.54),“高兴些”(4.4.46),“不要扫了宴乐的兴致”(4.4.41-42;另见4.4.24-25)。在悲剧部分,“欢乐”(mirth)一词只出现在波利克西尼斯对自己儿子的描述中(1.2.165-71)。弗洛里泽是个快乐的人,还极力让别人也如此,因为他感觉不到任何可以阻挡自己满足欲望的限制。难怪他会觉得,悲伤毫无理由。而玛密琉斯所讲的悲伤的故事,刻画了可怖的妖精左右着人的行动的世界。
裴荻塔与她哥哥相似,深知人的局限。当然,她并不是统治人的材料。宾客们来到宴会时,她继父呵责她没有主持宴会招呼来客(4.4.62-70;另见4.4.71-72)。尽管裴荻塔受到继父呵斥后,开始担当起宴会的女主人,但由于她的沉静,别人很快就决定要找点乐子来消遣(4.4.153-54;214;310-14;341-42)。
今日莎士比亚剧院之外景
裴荻塔作为女主人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宾客们分送鲜花。乔装的波利克西尼斯和卡密罗收到寒冬不凋的鲜花;波利克西尼斯认为,裴荻塔适宜地“用冬天的花来配我们的年纪”(4.4.78-79)。从波利克西尼斯的话中,裴荻塔衍绎出自己向宾客们分送花卉的标准:每位客人得到的花都应该跟年纪相称。她分送花卉的方式,会让受花者感觉到自己与时间的关系,也就是感觉到自己的有死(mortality)。
很快,裴荻塔分送适宜花卉的事遇到阻碍。她说,波利克西尼斯和卡密罗应该收到秋天的花而不是冬天的花,但秋天最美的花是“自然的私生子”,她不愿种植它们,因为它们是杂交而生,她认为这与自然相逆(4.4.87-88)。由于裴荻塔只送自然所生的花卉,她就受到了自然的双重限制:适合波利克西尼斯和卡密罗的秋天花朵不会在剪羊毛喜宴的仲夏开放;即便是在秋天,裴荻塔也不会送他们这最娇艳的花,因为她不愿杂交育花。
裴荻塔暗示,技艺在人事中没有合法地位。一个统治者对此作出回应实属正常。如果技艺不合法,统治者们用以管理国家的法律和治国技艺也都不合法。波利克西尼斯说,如果有一种技艺可以改善自然(nature)的产物:
那种改进自然的方式,也正是
自然所创造的:因此,加于自然之上的
技艺——如你所说,是一种
自然创造的技艺。你瞧,好姑娘,
我们把一枝善种的嫩枝接在野树上,
使低劣的植物由优良的交配而感孕。
(4.4.89-95)
具有反讽意味的是,波利克西尼斯赞成这种联姻行为,但轮到自己儿子时,他又竭力反对起来。他看到技艺对改进非人的自然(nonhuman nature)而言非常重要,却似乎没有认识到技艺也能改善人。波利克西尼斯不同于《潘多斯托》中的原型,没有试图为儿子安排婚事,挑选一位合适的公主。他似乎没有意识到,治国者必须顾及情感。或许,他也和弗洛里泽一样,把事情都托付给机运完成。
如今,裴荻塔虽然同意了波利克西尼斯关于技艺与自然的说法,但还是拒绝杂交培育,声称技艺带来的改善只不过像化了妆。她说,她不会培育自然的私生子,“正如要是我满脸涂脂抹粉,我不愿这位少年称赞它很好,只因为那副假象才肯娶我为妻”(4.4.101-03)。但是,即便有人不赞成妆饰,也并不意味着所有技艺也都该遭到轻视。比如说,裴荻塔就没有表明,她对妆饰的批评也同样适于健身术。
裴荻塔对技艺的态度实际上否定了教育,既然如此,她的杰出当然就不是教育的结果(4.4.582-84)。随后,一个仆人宣称,裴荻塔可以统治每个人,因为大家都喜欢她,也听从她(5.1.105-12)。她的杰出完全出自自然,而且有人说,她不依靠任何技艺就能统治众人。这个仆人的话并不可信,因为波利克西尼斯就反对她与儿子的婚事。波利克西尼斯反对儿子娶这位自然天成的美丽姑娘,希望以一位合乎体统的人选代之。与此相似,他十六年前同样没有不顾体统把美丽的赫米温妮据为己有。
裴荻塔不能仅靠美丽让波利克西尼斯折服,而波利克西尼斯也没有说服裴荻塔用人工培育最美丽的花。问题在于他的修辞:裴荻塔不愿培育自然的私生子,正如卡密罗不愿答应他的请求留在波西米亚。波利克西尼斯命令弗洛里泽和裴荻塔永不得相见,两人若敢违抗,他绝不会坐视不理(4.4.426-42)。随后,弗洛里泽和裴荻塔作出回应,他们决意违抗波利克西尼斯的旨意。我们不禁会想,波利克西尼斯是否认为仅凭言辞就足以统治,赫米温妮戏谑的武力威胁是否表明了他自己的弱点?
裴荻塔继续分送花卉,她给了一些宾客夏天的花,因为他们正值中年(4.4.103-08)。之前,她曾告诉波利克西尼斯:正如他所说,他和卡密罗应该收到秋天的花而不是冬天的花,以和他们的年纪相配。当时她纠正自己的原因含糊:要么是波利克西尼斯和卡密罗不算老人,要么是冬天的花不适合年老的人。既然仲夏的花属于中年人,裴荻塔把秋天的花送给波利克西尼斯和卡密罗,不是因为他们正值中年,而是因为秋天的花适合年老的人。
因此,她分派花卉,死去的人也有份儿:冬天的花一定正合适死去的人。波利克西尼斯认为一年中最后的花朵适合老人,所以他忽视了死去的人。或许正是因为忽视了死亡,他才会声称技艺可以改善自然,才会如此恳切地为人的改进的可能性辩护。他忽视一切可能限制自己权力的东西。尽管波利克西尼斯和弗洛里泽之间有差异,但弗洛里泽毕竟是他的儿子。裴荻塔对适合老人的花的纠正,让我们注意到这位治国者所忽略的东西。
场景:裴荻塔分发花卉(第四幕)
当裴荻塔来给弗洛里泽和其它年轻人分送花卉时,她希望自己能有“几枝春天的花朵,可以适合你们的年纪”(4.4.113-14)。除了中年人,除了那些没有提到名字的人们,裴荻塔都没有合适的花朵给人。因为时值仲夏,她只有仲夏的花;她的分派标准实在荒唐。只有最不重要的人得到了适合自己的花。
裴荻塔发完花不久,一个仆人通告说来了一个唱歌的小贩,这个人其实就是乔装改扮的奥托吕库斯。仆人说,这个小贩唱起歌儿来,像花衣魔笛手吹着风笛一样(4.4.183-88)。按仆人的说法,要是人们的耳朵都生牢在奥托吕库斯的旋律上,他就可以靠唱歌统治所有人了(我们想到,另一个仆人也宣称,裴荻塔美丽得可以教所有人都听从她)。
但奥托吕库斯的威力远没有这么厉害。小丑建议奥托吕库斯专为他自己和牧羊女们唱歌,因为“我的爸爸跟那两位老爷在讲正经话,我们不要搅扰了他们”(4.4.310-13)。所以,别人并没有被奥托吕库斯唱的“快活小调”感染(4.4.287);波利克西尼斯一心想着儿子对裴荻塔的心思,没有听奥托吕库斯唱歌。裴荻塔的美貌与奥托吕库斯的音乐,都不能让他停止揣度弗洛里泽的心思。
仆人说,奥托吕库斯“有给各色男女的歌儿,他给顾客的手套太合适了,没有哪个女服店主能比得上他”(4.4.193-194)。按这个说法,奥托吕库斯能给每个人适合的东西——这正是裴荻塔试图做到的。显然,奥托吕库斯分配东西,完全没有裴荻塔所受的困难。因为他要分派的是人作的歌谣,不用苦苦等待自然的慷慨。裴荻塔试图根据宾客的年纪或身体状况来分配花,而至于奥托吕库斯是否根据听者的灵魂来分配歌谣,对此仆人并没有给我们什么线索。
裴荻塔出于好客之心或善意给宾客分发花朵,而奥托吕库斯却为了自己的利益分发货物。不仅他的歌儿卖钱,他还贩卖蕾丝、绸带和布匹之类的东西。仆人告诉大家,奥托吕库斯用他的歌儿使人造的物件获得神一般的光环,所以听歌的人都想得到这些东西;他的歌儿让他歌唱的东西倍加可爱(4.4.209-13)。鉴于他用歌谣来促销他的货物,或许可以说,他让听歌的人对自己不需要或者不合适的东西产生欲望。然而,在这一方面,奥托吕库斯并非无所不能:他的快活小调不能打断波利克西尼斯的正紧话,同样,他的歌儿也不能让自己的货物吸引住弗洛里泽和裴荻塔(4.4.357-61)。
场景:奥托吕库斯分发歌谣(第四幕)
只有小丑和两个牧羊女想买奥托吕库斯的歌谣。在买歌谣之前,这三个人的谈话暴露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小丑和其中一个女人相好,而且对另一个也有此承诺。两个女人都知道这一点,但谁都没有嫉妒对方,也都没有记恨小丑,而是对自己的处境大加调侃(4.4.233-50)。
小丑和这两个女人要买歌谣,他们拒绝了奥托吕库斯的前两个建议,接受了第三个。小丑显然想要一首融合了欢喜与悲愁的歌,因为“歌谣他是最爱听不过了,只要它是用快活的调子唱着悲伤的事,或是用十分伤心的调子唱着很快活的事儿”(4.4.189-92)。
奥托吕库斯推荐的前两首歌讲恶有恶报的奇闻异事。在第一首歌谣中,一个放债人的老婆生了一堆钱袋(4.4.263-66)。与其角色一致的是,奥托吕库斯在此斥责了对财富的过度痴迷;他只是一个“小偷小骗”,因为拦路抢劫的重罪要受到严厉的惩罚(4.3.27-30)。他的节制是为了自我保全。他只认识到不节制会受到处罚,而没有想到过度的欲望可能带来收获:如果那个放债人的老婆无比地喜欢金钱,她可能就宁愿生钱袋而不愿生小孩。奥托吕库斯后来也承认,自己算不上一个歹徒,因为要是别人不知道他的无赖名声,他可以混得更好(5.2.113-23)。虽然他所有的伪装都成功了,但他却没能避免“奥托吕库斯”成了歹徒的恶名(4.3.13-14;98;103)。奥托吕库斯混得不够如意,因为他本身不够歹毒,莎士比亚由此戏谑地表明,他不赞成奥托吕库斯对不节制的肆意斥责。
第二首歌谣中的坏人是一个女人,因为“不肯跟爱她的人交欢”,故而“变成一条冷血的鱼”(4.4.276-82)。奥托吕库斯认为,对肉体冲动的抵制——有几分企图征服自然的意味——不是悲剧而是荒唐事。那个女人没有任何尊严,只不过是“一条冷血的鱼”。奥托吕库斯又一次用自己的歌儿揭示了自己的本性。同时,他也揭示出他的听众的本性:他们爱财但不过度,而且不回避“交欢”行乐;他们遵守着奥托吕库斯想为他们唱的歌谣所传达的教诲。小丑爱慕那两个牧羊女,于是买来小贩兜售的小玩意儿取悦她们,而她们对此也很满意。他们都自私,但他们想要得到的并不多。他们之间的爱可由赠送和接受琐碎的礼物而深厚,与弗洛里泽和裴荻塔之间的爱完全不可相提并论(4.4.357-61),通过这样的对比,莎士比亚突出了这些小人物之间的关系的卑下层面。
小丑没有看出,这两首关于缺点和惩罚的歌谣实际表现了他本人缺点的可取之处,或许正因为此,他没有买它们而选了第三首——“两个姑娘争风吃醋”(4.4.290)。茉普萨(Mopsa)和多卡丝(Dorcas)同奥托吕库斯唱起来,因为这首歌谣有三个人物——两个姑娘分别向一个曾对她们俩海誓山盟的男子倾吐真情。这第三支歌显然是在影射小丑和俩个牧羊女,奥托吕库斯由此让他们的情事显得乐趣盎然,没有危险的或应受人指摘的意味。这桩三角关系没有嫉妒而只有欢快,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冬季的故事》第一部分所呈现的那桩三角关系只有嫉妒而没有欢快。前两首歌有助于我们理解,为什么一个爱情三角可以没有嫉妒,并从而可以避免悲剧。因为这桩三角关系中的人物既不会要求太多,也不愿牺牲太多,所以不会让自己落入悲剧性的处境。
无论是奥托吕库斯和其歌唱的角色,还是他的歌谣的听众,都不是高贵的人物,故而不足以蒙受悲剧。莎士比亚不仅把小丑和牧羊女的情事与戏剧第一部分的悲剧作对比,而且也将之与弗洛里泽和裴荻塔的爱情作对比,后一对情侣正是《冬季的故事》喜剧部分的主要人物。莎士比亚由此表明,低下的喜剧(low comedy)不是悲剧以外唯一的可能。
亚里士多德曾说,悲剧发生在更高贵的人身上,而喜剧则发生在卑贱的或低俗的人身上,他们因为丑陋而不会致人以痛苦(《论诗术》1448a1~5,1449a31~38)。奥托吕库斯、小丑和两个牧羊女正好符合亚里士多德对喜剧人物的描述,但弗洛里泽和裴荻塔却非如此。实际上,他们和戏剧第一部分的悲剧人物一样高贵,让我们深受震撼。如果莎士比亚的喜剧只有奥托吕库斯这样的人物,那它就符合亚里士多德的定义了。
奥托吕库斯退场之后,宾客被请去观赏乡人们扮成萨图尔(satyrs) 的舞蹈。赏舞间,波利克西尼斯和牧人小声谈着弗洛里泽和裴荻塔的事情。由于这番交谈,波利克西尼斯判定这份情事已经“太过度了”,“该是拆散他们的时候了”(4.4.345)。之前,牧人已经让波利克西尼斯知道了弗洛里泽对裴荻塔的爱慕之意(4.4.170-178),现在他更明确地告诉对方,弗洛里泽打算娶裴荻塔为妻。还没等弗洛里泽本人确认这个说法,波利克西尼斯就盛怒发作。弗洛里泽的心思表明,他把爱情置于一切政治责任之上。和里昂提斯不同,波利克西尼斯能够接受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却不企图占有她。
弗洛里泽选择妻子时,不仅不考虑政治上的利益,甚至还告诉乔装的父亲,如果任何财产不是供裴荻塔驱使享用,拥有它们对他就没有任何价值(4.4.372-379)。当弗洛里泽表明自己与父亲绝然不同时,波利克西尼斯就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并威胁这一对情侣。和里昂提斯一样,他也不太知道儿子哪里像自己。
波利克西尼斯的愤怒以及施以残酷惩罚的威胁,像极了戏剧第一部分里昂提斯的愤怒与威胁。此处萌生出悲剧的可能,因为弗洛里泽和裴荻塔有可能被拆散,或者,如果他们坚持不屈从,波利克西尼斯就可能兑现他的威胁。正如第一部分的冲突起于里昂提斯与波利克西尼斯的差异一样,此处的冲突则起于波利克西尼斯与弗洛里泽的差异。尽管愤怒的是波利克西尼斯,但却是弗洛里泽与里昂提斯更为相似。这两人都爱得轰轰烈烈且坚定不移,拒不接受任何逆于他们感情的事。另外,就像好妒的里昂提斯不愿听从理性一样,弗洛里泽也拒绝听卡密罗的道理,只愿听从他的“爱情”的劝告。如果他的理性不听从他的感情,他情愿疯狂(4.4.479-80)。因此,戏剧最后一部分的问题就是,为什么我们所见的这些变故没有导致悲剧。
弗洛里泽决定不顾父亲的命令,和裴荻塔一起私奔,卡密罗就建议这一对儿去西西里。他打算事后告知波利克西尼斯这两个人的去处,然后随之前往追捕,由此实现自己回乡的愿望。这如何能帮助弗洛里泽和裴荻塔,我们并不清楚。卡密罗认为,弗洛里泽要成功上船,必须把自己乔装打扮一番。此时,奥托吕库斯上场,得意着“剪羊毛”的成功和人们的易骗。人们“爱他的歌儿里的一派胡言”,结果让自己的钱袋都给掏空。卡密罗提议,用弗洛里泽的王室装束交换奥托吕库斯的一身破衣服,这正中了奥托吕库斯下怀。曾受弗洛里泽差使的他如今再次受到起用。曾被弗洛里泽逐出宫廷的他现在却穿起弗洛里泽的王室装束。
此时,这一对主仆似乎都需要彼此。弗洛里泽发誓为了爱情将不惜一切(4.4.539-42)。但他不仅让自己身陷危险,而且也把裴荻塔、牧羊人和小丑牵扯进来(5.1.151-52)。奥托吕库斯却不然,虽然他贪好钱财,但他绝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追逐钱财(4.3.26-30;另见4.3.104-05)。撞上卡密罗和弗洛里泽时,他吓得全身发抖,唯恐对方无意中听到了自己洋洋得意于欺诈的话(4.4.628-30)。我们第一次遇到奥托吕库斯,是在他与弗洛里泽的一场冲突之后。此后,在最后一场,相认团聚之后,奥托吕库斯说服牧羊人和小丑在弗洛里泽面前替他美言(5.2.156-57)。奥托吕库斯和弗洛里泽有可能会和好如初。
场景:弗洛里泽向里昂提斯求助(第五幕)
在最后一幕,里昂提斯的议臣们劝他忘掉过去的罪过,毕竟他已经为此付出了十六年的悲伤。他们认为,里昂提斯应该续弦,为王国添一位继承人(5.1.27-29)。但宝丽娜提醒里昂提斯,当初是他害死了无辜的赫米温妮,以此来极力反对他再娶(5.1.12-16;34-35)。里昂提斯已经和过去判若两人,因为现在的他如此轻易地受到宝丽娜支配。然而,宝丽娜能够支配他,仅仅是因为她利用了控制着他的情感和悲痛。他的议臣们向他谈及王国的利益,这才是出于理性。
弗洛里泽和裴荻塔抵达西西里宫廷后不久,一位大臣禀告了波利克西尼斯到来的消息。弗洛里泽恳请里昂提斯劝说自己的父王允许他和裴荻塔的婚姻。他向里昂提斯说,“请您回想您跟我一样年纪的时候”(5.1.218-19),希望对方能受打动。虽然波利克西尼斯爱慕美貌(比如4.4.156-59),但他并不至于不顾习俗的限制,弗洛里泽和里昂提斯却相反,当他们被美丽所吸引时,他们就会不顾有关社会地位的习规。里昂提斯并不认为,裴荻塔由于低下的身份不配与一位王子联姻,他甚至还希望自己能得到她。宝丽娜一定会指责他,向他提起赫米温妮(5.1.223-26)。
与此同时,和弗洛里泽同船而来的裴荻塔的继父被波利克西尼斯捉去。这个场景为相认和团聚而设,因为牧羊人会交代他捡到裴荻塔的情形。父女得以团聚,此时弗洛里泽娶裴荻塔再不会受到阻挠。接着,这群欢喜的人儿来到宝丽娜的宅邸,瞻仰赫米温妮的塑像,那塑像太逼真,甚至让人期望它能说话。雕这一尊塑像的匠人若是“能够永生,让他的作品活过来,他简直要让自然丢掉她的职业了”(5.2.93-101)。所有人见了这尊塑像都惊得目瞪口呆。
里昂提斯以为自己见到了赫米温妮本人;他知道,认为这尊塑像有生命是疯狂,然而他情愿享受“疯狂带来的喜悦”,也不愿有“看清世界的明白的理智”(5.3.71-73)。(在这里,我们再一次看到,西西里的老国王和将来的新国王——裴荻塔的丈夫——有相似之处。见4.4.483-85。)宝丽娜随后声称,她可以让雕塑动起来。里昂提斯允许她这么做,显然毫不关心她是否得“妖法”相助,也不在乎是不是“合情理的事”(5.3.89-98)。当雕像动了起来,里昂提斯宣称,“如果这是魔术,就让它成为一种和吃饭一样合法的技艺”(5.3.110-11)。他宣布为合法的,正是他借以满足自己欲望的手段。赫米温妮之前死于他宣称为合法的手段,现在又因他宣称为合法的手段而复活。
场景:雕像复苏(第五幕)
真相很快大白:根本就没有雕像,赫米温妮本来就活着。从诗人留下的线索看来,我们可以设想,她服下某种迷药装作死亡,她这十六年实际都生活在宝丽娜的家中(5.3.18-20;5.2.104-07)。她说,她苟活在世是为了再见到裴荻塔,因为神谕给了她找回裴荻塔的希望。这令我们想起戏剧的开始:扶杖而行的臣民们希望活着看到玛密琉斯长大成人,大展前途成为一个卓越的人。然而,赫米温妮没有办法知道裴荻塔是否卓越不凡;她为了见到女儿而保全自己,不过是因为那是“自己的骨肉”(5.3.123)。
宝丽娜鼓舞大家高兴起来,而她这个“垂老的斑鸠,将去拣一株枯枝栖息,哀悼着我那永不回来的伴侣,直至死去”(5.3.132-35)
整出戏似乎要在死亡的阴影中结束,幸而里昂提斯提出建议,让宝丽娜和卡密罗喜结连理。由于全剧一直暗中贯穿着宝丽娜和卡密罗之间的对比,所以他们的结合似乎是对立面的结合,对他们彼此都将是件好事。里昂提斯的建议似乎并不是提前做好的打算,而是对宝丽娜决定哀悼自己的伴侣直至终老所作出的反应。
宝丽娜在喜庆的氛围下散布悲伤,里昂提斯似乎对此不悦,并立即将其扼杀在萌芽状态(5.3.135)。(裴荻塔曾提醒弗洛里泽,事情可能会不尽如人意,而弗洛里泽当时的反应与里昂提斯类似。)里昂提斯能以美好姻缘取代死亡的阴影,由此使得戏剧获得这样而非那般的结局,尽管如此,美好姻缘并不能阻挡死亡,至少不能长久地阻挡。喜乐或许能有益生命,然而也有它的限度。正如里昂提斯不可能让玛密琉斯复活一般,他也不能让他的臣子们青春再荣。
通过赫米温妮的雕塑,戏剧的结尾提出了艺术的力量的问题(5.2.94-101;5.3.15-20;65-68;110)。如果有人可以完美地复制人,并使这些复制品获得生命,那他或许就能消除死亡的威力。这时,艺术不是在模仿自然(5.3.19-20;68),说艺术能够模仿自然,不过是欺骗别人的幌子。
不过,莎士比亚做的就是人们认为那位虚构的雕刻家和宝丽娜有能力做的事,因为他创造了栩栩如生的人物,并赋予他们行动和语言。由于莎士比亚的艺术不像宝丽娜的艺术一样只是托词,所以他的模仿并不是对人的嘲笑。
可是,莎士比亚所模仿的是怎样的自然呢?玛密琉斯的冬日故事所体现的自然对人充满敌意,或者至少对人充满冷漠——一个可怕的鬼怪妖精的世界。悲剧人物所面对的自然的特征在于分裂(disunity):美好的事物由于彼此矛盾而无法结合为一体。当具有某种美德但似乎必然缺乏一种相反的美德的人物碰在一起时,悲剧就发生了。只要人有一种卓越品质抵触其它卓越品质,人们所追求的美好就不存在。人们可能屈从于这个事实,或者反抗这个事实,或通过忘却来漠然处之。我们已经看到,前两种反应将导致悲剧,最后一种反应导致奥托吕库斯那样的低下的喜剧。但是,莎士比亚的戏没有以主导第一部分的分裂告终,而是以人物的结合与团圆结尾。在戏剧结尾时,人物之间的差异似乎并不彼此冲突。统一似乎与分裂一样自然。人能够不以屈从、反抗或忘却来面对自然,而以喜乐对之。另外,诗人在剧中所刻画的结合与团圆,或许反映了他自己灵魂中多种人性之善的和谐统一。
在戏剧的开始,卡密罗声称,看到一个卓越的人长成使生命有意义。正如莎士比亚完成了玛密琉斯没有讲完的冬天故事,或许他也在暗示卡密罗关于玛密琉斯的预言的实现。玛密琉斯对冬天故事的含义的理解和他本人一样片面。他认为冬天的故事应是悲伤的,这才适合冬天。不过,冬天并不一定意味着冬季的愁闷。冬季的一天很短,要是有好的消遣,它更会转瞬即逝(1.2.169)。“时间”提供了悲剧与喜剧之间的过渡。在“时间”的发言的结尾,他祝愿人们能好好度过时光,并且建议观赏《冬季的故事》是个不错的选择,中立或漠然的他变得慈爱起来。“时间”给予人们美好的祝愿,似乎他也爱着人们。或许是诗人自己在“时间”独白的结尾言说。又或许是诗人以自己的形象重塑了“时间”。诗人对人事的慈爱取代了“时间”的冷漠。诗人之所以能如此慈爱,是因为他的包容(comprehensiveness)。
在《冬季的故事》中,悲剧与喜剧并非同等地混合在一起,而是喜剧战胜了悲剧。我们看到的不是一部低下的喜剧——不是对苦难和造成苦难的处境的掩盖,而是一部告诉我们悲剧遭遇并非必然的喜剧。如果人能够满足自己的欲求,那么生活就不必是无止无休的挣扎,死亡也不一定让人抱憾而终。至少在这种意义上说,死亡就不至于像别的情况下那样成为悲伤的一大肇因。莎士比亚的喜剧带来的不是笑声的无知,而是觉悟的喜悦。在大团圆的欢喜气氛中,众人退场,每个人都盼着畅叙各自在“我们分离这许多年来”的经历(5.3.152-53)。里昂提斯让我们想起,这出戏是关于造成其中人物分离的差异,而现在这些差异不再使他们分离。一切归于统一。
莎士比亚的墓志铭
延伸阅读
● 斯比克曼 | 《亨利四世》:哈利王子的教育问题
● 新书|《脱节的时代:作为历史哲人的莎士比亚》
● 罗峰|哈姆雷特与哲学
● 阿鲁里斯 | 莎士比亚对君主的教诲
● 娄林 | 李尔王的意图和莎士比亚的意图: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初探
● 王钦 | “悲剧”或“表演剧”——施密特的哈姆雷特
● 谁是“创作音乐的苏格拉底”——读《悲剧的诞生》
● 希罗多德笔下的埃及
(编辑:刘枢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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